朋霍費爾：上帝死了，什麼是基督教？

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無疑是一位非常“現實”的基督教神學家，嚴格的說，一位不像“基督教徒”的基督徒。他對基督教的宗教批判是非常嚴厲和激進的，因為他對本身的“理智的誠實”負責任。

其晚期的《獄中書簡》中，有一個關鍵問題不斷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什麼是基督教？”若這個問題出現在中古時代的教會時期，它應該不會被視為問題本身，它也根本沒有被探討和提問的必要性。可是，在朋霍費爾的時代中，他是其中一位真實和誠實地面對解答此問題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對於朋霍費爾，“什麼是基督教？”意味著一種對於宗教的基督教本身的危機感，質問著基督教宗教本身在此時代的定位和生存狀況。朋霍費爾的神學思考和開展來自他對於當時的時代精神和處境的敏銳洞察力和理智的誠實。這也說明了危機意識和本身理智的誠實對於基督徒思考神學和開啟信仰的新契機的重要前提和必要條件。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探討我們的時代危機和其確實的根本現狀絕對不會比對聖經和基督宗教的純粹研究來得多麼不緊要和不實際。

對朋霍費爾而言，宗教的時代終結了，意味著宗教語言的時代、神學學說的時代、宗教虔敬的時代、敬拜與祈禱的時代、內在性良心的時代、宗教道德的時代等已經終結了。我們正走向一個“無宗教”的世俗化的現代世界。就算還有些“宗教人”勉強地嘗試證明宗教仍舊未終結，那宗教也只不過是基督教的外衣，一種人類歷史的表達形式。那些還認為還能看到“宗教的”東西的信仰騎士，也只不過是處在理智的不誠實狀況中。換言之，宗教已經過時了。在“無宗教的時代”中，基督教意味著什麼呢？這是朋霍費爾這尖銳的問題之重點和方向。在無宗教的時代我們還可能談論上帝嗎？在無宗教的時代談論上帝和進行基督徒生活意味著什麼？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第一個站出來說：“上帝死了”，誠實地將現代的世俗化的進程描述為“謀殺上帝”的歷史。朋霍費爾的“徹底無宗教時代的來臨”即是“世界的成年”和“人的自律”。非宗教時代的降臨，意味著作為一種宗教的基督教的終結。世界已經成年了，不再需要宗教（上帝）的監護，因此，作為宗教需要的上帝已經死了。人們敢於運用自己的理性，走出被權威監護的不成熟狀態，能夠自律了。世界的世俗化和現代化不斷地在時代徹底的進行和完成，人們已經學會不再需要上帝而生活，上帝已經沒有地盤了。這就是朋霍費爾後期神學思想展開的時代歷史前提，也決定了他神學的宗教批判之定向。

尼采的“上帝死了”是我們必須帶著“理智的誠實”去面對的時代處境。這樣“真實的誠實”意味著坦然承認作為宗教形態的基督教的終結，並且重新反思和理解基督教信仰的本質。對於朋霍費爾而言，這種看來不利於基督教的時代處境，並未必是一場毀滅性的災禍，它反而成為了基督教信仰的一個新契機，脫離特定的宗教形式，重新回到巴特所強調的“上帝之道”的耶穌基督的可能性。“什麼是基督教？”，在“世界的成年”與“人的自律”的處境談論此問題，根本就是意味放棄“宗教性”，即是將基督教從宗教性的囚禁中給解放出來，打破在宗教囚禁裡的“宗教與世俗之區分”，完全地在這個世界中拋棄宗教形式的外衣，投入這個無宗教的世界。這才是基督教能夠承受“上帝之死”帶來的衝擊而在這個“無宗教時代”的世界中的生存之道。因此，朋霍費爾的宗教批判中，不是消極地對世俗化世界的揚棄和否定，反而肯定現代世界的無神狀況和宗教的衰落，以及人的自律和成熟。這是朋霍費爾與多數基督教神學家不同的地方，突顯出一種積極的態度，也再次表現了“理智的誠實”（這是我們今天許多基督徒面對的信仰否定症病態）。

基於上述這樣的判斷，朋霍費爾展開了其嚴格的宗教批判（他的宗教批判是獨特的）：基督教的護教人士對“成年的世界”的批評和反擊不僅意味他們的不理智和不誠實，根本上就是毫不意義，而且也顯示出一種“卑鄙”，因為他們（宗教的基督教）想要把已經“成年的世界”帶回到之前不成年的世界，即是回到不成熟的宗教依賴性中，把“上帝”作為弱者的心理上寄託和依賴、安慰和補償。這種用人的軟弱來建立宗教依賴感的方式，用宗教和律法來捆綁基督教的方式，實際上就是律法主義，根本就不是基督的基督教。耶穌並沒有為了顯示自己恩典的權能而刻意使人先成為一個罪人和軟弱的人，他更沒有為了要讓人走向上帝那裡而使現存的世界和人性遭到損害。相反地，基督要求的是人的自由和世界的成熟（這豈不是指著“人的自律”與“世界的成年”），要求人在世界的現實中，在其成熟的力量和負責任的能力中，學會面對一個（好像）上帝不存在的世界。換句話說，“世界的成年”與“人的自律”乃是基督的要求。這是朋霍費爾的宗教批判的一個獨特的洞見。這是他在他所尊敬的巴特的辯證式啟示神學上的一種補充和推進，將上帝在基督和教會的啟示的客觀性上具體化和實在化於世界的實在中，走向一種基督的“此世性”。

從朋霍費爾的“世界的成年”和“人的自律”的見解，從消極來看，它提醒我們要“理智的誠實”去接受宗教的基督教之終結，要求基督教脫去宗教性的外衣而完全投身進入世界。從積極來看，它鼓勵基督徒要“理智的誠實”去面對這個時代的世界，不是揚棄而是投身於世界中，藉著耶穌基督去學習在世界的現實中實現人的自由（人的自律）和世界的成熟（世界的成年）。這就是朋霍費爾致力要回答的問題：如何作一個“非宗教的此世性的基督徒”？，顯示他重新確立教會和基督徒的基督信仰本質和方向的一番努力。

朋霍費爾的這個問題再次回到我們身上：“今天對我們來說，基督是誰？”